2月6日清晨,臺灣佛光山宣布,開山宗長星云長老5日下午在位于高雄的佛光山傳燈樓開山寮圓寂。
記得2016年鎮(zhèn)江舉辦了一場規(guī)模很大的“蘇臺燈會”,兩岸共慶。去臺灣布置分會場的同事去了一趟佛光山,給我?guī)Я艘槐?strong>星云長老口述的《貧僧有話要說》。
這本書放在身邊,我時常翻閱,感悟良多。
星云長老年青時,曾在鎮(zhèn)江的“焦山佛學院”求學佛法經典,書中有很多關于他在焦山的往事,讀后很讓人受啟發(fā)。正是這段在焦山的經歷,讓他領悟到“人間佛教”的真意,感悟到如何回歸佛陀本懷,“給人信心,給人歡喜,給人希望,給人方便”的道理。
星云長老在焦山佛學院
01
1927年這一年,是兵荒馬亂的一年。南方北伐軍勢如破竹攻破軍閥部隊的時候,一個叫李國深的孩子,在揚州的江都小鎮(zhèn)出生了。
這個孩子的出生沒給父母帶來多少驚喜,更多的是帶來了驚嚇。因為他半邊臉紅,半邊臉白,家人以為生了個妖怪,都不敢抱給鄰居看,直到兩歲多,這個孩子的臉色才恢復正常,出門見人。
慢慢地,這個孩子長大了,常常跟著外婆在各個佛堂走動,因為淳樸善良得到周遭的人喜歡。他非常喜歡小動物,常做出一些救助弱小動物的善舉,后來他的大姐素華回憶道:“他老干一些傻事。螞蟻遇到水坑了,他就去搭橋,蜻蜓大雨受傷了,他就去包扎……”
那時的蘇北地區(qū)非常貧困,鄉(xiāng)下人養(yǎng)狗,都只喂一餐。李國深有時會偷偷躲到后院子里,把自己的飯菜分給狗子吃。
他的父親看到后,教訓了他一頓:“人都沒得吃了,還要給狗吃?”
越往后,家里的生活就越是艱難,到了1937年,實在三餐難繼的李父,去了南京想謀條生路。不幸剛去沒多久,南京淪陷,隨后遭遇了慘絕人寰的“南京大屠殺”,從此杳無音信。
兩年后,母親決定帶李國深去南京打聽丈夫下落,路途中,他們遇到一隊正在集合操練的偽軍。
李國深跟著操練的隊伍跑,跑著跑著,撞見了棲霞寺的知客僧。
這位知客僧見這小孩方面大耳,很有佛相,非常喜歡,就問他:“你愿意做和尚嗎?”
可能是福至心靈,李國深應了一聲:“愿意!”
過了一會兒,寺中走出一位大和尚,問他,“聽說你要出家,就拜我做師父好嗎?”
心至慧生的李國深說:“好啊!”
于是,這個大和尚走過去找到李母,一開始,母親怎么也不舍得,但后來聽到“可以讀書識字,我會好好栽培他”,母親動心了,是啊,貧寒家的孩子,能不能養(yǎng)大都很難說,更不用說讀書識字了,她想了又想,最后嘆一口氣:“好吧!”
星云長老母親
1939年2月,12歲的李國深,就這樣懵懵懂懂地在棲霞寺出了家。“師父賜我法名‘悟徹’,號‘今覺’。”
出家后,今覺才知道師父叫“志開上人”,是棲霞山寺的監(jiān)院。
出家第三天,師父就送他到棲霞佛學院讀書。教學的老師其實也沒學過教育,都是參學已久的老僧,有些課程今覺完全聽不懂意義,幾乎天天挨罵。
有一次,老師教他們寫作文,題目是“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”,這個讓小和尚今覺完全不知道如何下筆,于是他就去別的書上抄錄一些話來應付交卷。
老師批示下來:兩只黃鸝鳴翠柳,一行白鷺上青天。
今覺一看,還很得意,“嘿,老師還批了詩句給我。”
后來學長對他說:“兩只黃鸝在叫,你聽得懂它在叫什么嗎?一行白鷺在空中飛翔,你了解是什么意思嗎?”
今覺老老實實地回答:“我不懂。”
學長說:“所以老師講你寫的是‘不知所云’。”
有一次作文課,題目是“故鄉(xiāng)”,今覺認真地構思布局,在交出去前看了又看,自認為是得意制作,數天后發(fā)回,老師的評語又是兩行詩句:“如人數他寶。自無半毫分。”
今覺慚愧不已,但好在他心理承受能力極強,雖有挫折但從此愈發(fā)刻苦,他在老師的批評中成長,慢慢摸到了寫作的竅門。
學習之外,就是上山砍柴、挑水做飯。“每天早晚喝的粥清清如水,配粥的腌蘿卜干里常有蛆蟲蠕動。半個月才能吃一餐雜糧煮成的干飯。”過著這樣的苦修生活,今覺常常被餓得頭暈眼花。
在棲霞山參學期間,不準外出,不準看報,更不準碰佛學經文外的書籍。但有一次在路邊,今覺撿到一本不知道誰丟棄的《精忠岳傳》小書,彩色的封面,畫著岳飛跪在地上,他的母親在他背上刺了四個字“精忠報國”。
這四個字,好像觸動了今覺的心弦,他覺得做人應當如是。這本小書就是第一本對他的啟蒙書籍了。
15歲那年,今覺在棲霞山受三壇大戒。
星云長老(右一)
受戒時,今覺頭蓋骨給燒得陷了下去。之后,他忽然好像失去了記憶的能力。“不管怎么用功念書,就是背不下來。”為此,他常常遭受老師的罰跪和責打。
有一次,老師一邊打他一邊罵:“太笨了,要多拜觀世音菩薩,祈求智慧。”
他聽了這話,突然覺得這也是一個辦法,于是每到夜深人靜,他就偷偷來到禮堂,一個人面對觀世音菩薩,禮拜念經。說來也奇,三、四個月后,今覺不但恢復了記憶,記性還比以前好了很多,一篇古文,以前念二、三十遍,也無法背誦,現在只要三、四次就會背了。
棲霞山寺有座小型的圖書館,里面的書原本都是棲霞山的鄉(xiāng)村師范學校的,撤退是學校丟失的書,被寺廟收回,今覺被派去管圖書,三年時間,他把里面的書籍都讀了一遍。
讀完之后,他發(fā)現這些年雖然讀書學佛,但他其實并沒進入狀態(tài)。只是被動接受“教育”,而不是主動“精進”。
于是,他在18歲那一年,也是抗日戰(zhàn)爭的末期,考入了當時全國最高的佛教學府“焦山佛學院”,開始了他的精進之學。
星云長老
02
焦山佛學院,位于江蘇鎮(zhèn)江的揚子江心,當時有佛學界“北大”之稱。在當時,想進這座佛學院是很不容易的。
和今覺一起去考試的煮云法師也考取了,但不被錄取,原因是佛學院的副院長東初老和尚覺得他已26歲了,超齡了,不能就讀。
煮云法師很不情愿,說如果自己離開,就要去跳江。東初老和尚也不客氣地回了一句話,“長江很長,沒有蓋子呀!”最后還是沒讓他入學。
正因為考上不易,今覺在焦山修行時,格外刻苦。
修行的基本功之一,是“坐禪”。
在當時的佛教界,有一句流傳的歌謠說:“金山腿子高旻香,常州天寧好供養(yǎng),焦山包子蓋三江,上海某某寺哩啦腔。”
意思是說,你盤腿盤得好,要能夠一做兩、三個小時之久,才有資格進入金山江天寺禪堂,或者在揚州高旻寺打坐,一支香也要數小時;常州天寧寺三餐的飲食供應有水準,焦山定慧寺每一年要打七個禪七,七七四十九天,晚間的大板香,禪坐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后,會分給每個人一個素菜包子。如果這些基本功不到位,念經就像上海某某寺念出來“哩哩啦啦”腔調,內行一聽就知道不正宗。
今覺在棲霞山寺是很少吃到一餐可口的飯菜的,每天三餐他吃的都是豆腐渣,豆腐是留給客人吃的。豆腐渣也不是在鍋里炒一炒的那種,只是簡單放在太陽下曬一曬,然后鹽一拌就給小和尚們食用。曬的時候,鳥雀來吃,昆蟲來搬,到了今覺吃的時候,常常吃到鳥雀的糞便和蟲子,今覺在吃齋的時候常常憋住氣吞兩口下肚。
所以到了焦山之后,今覺也不懂得什么參禪悟道,心里想的就是為了吃到焦山那顆鮮美滋味的素菜包子,于是除了白天的坐禪以外,甘愿每天晚上都坐上那支一小時四十五分的“大板香”。
一邊學坐禪,一邊他也發(fā)現了,周邊的同學、學長們,才華都很高啊。今覺是一個不甘落后的人,他開始更加用功了。
在焦山授課的老師,不像過去那么簡單了,有太虛法師門下第一佛學泰斗芝峰法師,有北京大學教授薛劍園老師,有善于講說《俱舍論》的專家圓湛法師,還有一些老莊哲學、四書五經,甚至代數、幾何等課程。
芝峰法師的佛學造詣很高,但口音很重,有時候今覺聽不太懂他講的課,但有一句話令今覺印象深刻,芝峰法師說:“不要做焦芽敗種”。意思是不要要成材,不要做廢料,讓今覺一直牢記于心。
今覺開始了如饑如渴的修行。
星云長老
焦山坐落在長江的江心里,他常常在傍晚時,到退潮后的江灘上散步,一走就是幾里路,美麗的焦山讓他感悟到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”的美感,在這樣的心境下,他開始寫一些小詩小文章,投到鎮(zhèn)江的報館后,有時候被刊登出來,他增強了自己不少信心,“原來我能、我可以寫作。”
寫著寫著,他突然想起了可能在“南京大屠殺”中遇難的父親,他和父親已多年不見,失聯之后他就形同孤兒,夜色觸動了他的思念,他寫了一篇《一封無法投遞的信》,作為紀念。
教他國文的圣璞法師無意中看到,被這篇文字感動,于是背地里把文章謄寫在稿紙上,并且親自投郵到鎮(zhèn)江的《新江蘇報》。
一開始圣璞法師怕報紙不肯發(fā)表,會讓今覺受到打擊,于是偷偷的投稿。但這篇五千字的文章不但發(fā)表了,而且還分為了上、下篇,刊登了兩天。
滿心歡喜的圣璞法師在上課的時候,花了兩個鐘點念給同學們聽,同時講解這篇文章的內容、寫作的技巧,最后還在文章后面評語:“鐵石心腸,讀之也要落淚”。
這種慈愛,讓今覺深受感動,多年后,他提到這件事,還不由感慨說學到了“鼓勵可能比責備更有力量”的道理。
1945年8月,也是抗戰(zhàn)勝利這一年,一天,圣璞法師布置了一條作文題目:《勝利聲中佛教徒應如何自覺?》
今覺看了這個題目,心頭默默念了數遍,突然覺得,不一定要在勝利聲中才要自覺,在失敗的時候,也要有自覺。
甚至人生無論什么時候,都要有自覺,自覺才能進步,自覺才有希望。
就這樣,他踏上了另一層境界。
星云長老
03
受到啟發(fā)的今覺,懂得了自學的道理,于是他每個月自編一本刊物,內容都是自己手寫的,命名為“我的園地”。
這本刊物的讀者就是他一個人,內容包括卷首語、社論、佛學講座,也有散文、小說、詩歌,甚至編后記。
因為都是他一個人抄寫、自我練習,文字的力量深深的刻印在他的心版上,這對他后來寫作,對各種文體都能應付自如,應該關系很大。
因為鎮(zhèn)江是民國江蘇省會城市,抗戰(zhàn)勝利后,市面上出版業(yè)繁榮,這又讓今覺接觸到很多書刊,如胡適之的《胡適文存》,梁啟超的《佛學十八篇》,王季同的《佛學與科學的比較》,以及《海潮音》、《中流》月刊,每讀到好道理,他都把它認真的記在筆記本上。甚至魯迅、巴金、老舍、茅盾、沈從文等當代文學大家的作品,對他也很有影響。
就這樣,雖然今覺沒見過鈔票,但他從報紙雜志上增廣過社會見聞,他能寫出《鈔票旅行記》;雖然他從沒離開過寺院,也不懂的現實世界里生命的爭戰(zhàn),只知道在焦山寺院里面有一只貓子抓老鼠,見景生情的他,寫了《平等下的犧牲者》,為小生命鳴不平。
這些文章后來都發(fā)表在報紙上,讓今覺的文筆提高很快。
1946年,喜愛文化藝術的今覺,突發(fā)奇想,向佛學院請求在端午節(jié)前辦一次佛教古物展覽。
佛學院的院長雪煩和尚覺得這個小和尚很有想法,就同意了。于是,今覺就和幾位同學,分別到金山寺借來蘇東坡的玉帶、文征明的書法,以及竹林寺、超岸寺這些寺廟里收藏的文物,在焦山的華嚴閣展出。
他怕沒有人來參觀,就到鎮(zhèn)江貼了一些海報,海報的標題很有標題黨的風范,如:
“秦磚漢瓦在焦山出現了!”
“請你到焦山來欣賞龍袍、玉帶吧!”
“龍蛋出現在焦山了!”
哪知道,這樣的標語還是震動了當時鎮(zhèn)江附近縣市的老百姓,在展覽的一個星期之內,每天有數十艘船只,在鎮(zhèn)江和焦山間載送客人往來觀賞,人潮洶涌,令人咋舌。
組織活動的今覺,被嚇得不敢出來,生怕被焦山的和尚責罵,所幸當時也是抗戰(zhàn)勝利沒多久,大家都覺得這也是喜慶之事,沒人責怪他。并且焦山在報紙上一展成名,他還是有功之臣。
圖為1946年的《蘇報》,當年這場活動的舉辦帶火了焦山游覽輪船
圖為1946年的《蘇報》,當年這場活動的舉辦帶火了焦山游覽輪船
所以焦山恢復辦佛學后,太虛大師從重慶到焦山籌辦“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培訓班”,也破例讓今覺加入進來。
有一次,太虛大師在當時焦山佛學院教務長茗山等好幾位法師陪同下,路過學堂,從他身邊走過,突然停下腳步,看了他一會兒,只說了三個字“好、好、好”就走了。
大師這是什么意思呢?
今覺深思了幾天幾夜,悟道:“我要做一個好的出家人,我要做一個好的和尚,我要把佛教做好”。
今覺開始磨煉自己心性。
比如,因為年輕,遇到自以為不對的事,他總喜歡發(fā)言講幾句,以維護正義,不過由于心直口快,經常惹來麻煩。
他開始學著“禁語”。
開始禁語時,今覺很不習慣,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。為了處罰自己,他經常跑到學院外無人地,使勁扇自己耳光,打到滿口鮮血:“你真是豈有此理,不能持好。”半年耳光教訓,今覺終于學會了禁語。
在這些學習磨煉中,今覺之修為迅猛精進。
在還有半年就能畢業(yè)的時候,因為對院方的改制不滿,今覺放棄了畢業(yè)典禮,寫信獲得師父志開上人同意后,今覺離開了焦山。
師父帶他回宜興大覺寺禮祖,并整頓寺務,并且在鄉(xiāng)下一個叫“白塔小學”的學校做校長,教學生國語、公民等課程。一方面是學以致用,另一方面也為將來開一座中學做試驗場所。
一次偶然,今覺翻看一本《王云五大辭典》時,看到了書中一副壯闊的“星云圖”。
“星云圖”旁一行小字:“宇宙未形成之前,無數云霧狀的星體結合,又大、又古老、又無際。”
這種蒼茫又浩瀚的感覺,讓今覺心中一動。
他非常欣賞這種浩大無邊的境界,也希望自己能在黑暗中給人光明,于是,他把法號改為“星云”。
正如他后來寫過一首詩說:“真像是夜晚的星星,光芒雖然弱小,但總是努力地在閃耀;又像天上的白云,盡管飄浮不定,但是在無限的時空中,一顆顆星星,一片片白云,所結合起來的星云,卻能夠超越時空,亙古長存。”
1953年,星云長老在宜蘭
他自己也不曾想到,“星云”,后來會成為佛教界響當當的名字。
這個焦山出來的奇僧,即將踏上一條顛沛流離,卻又光芒傳奇的道路。
后記:
六十多年后的他,再次來到了鎮(zhèn)江。
三年的焦山生活,為星云長老的佛門生涯留下了重要的一筆,長老在一個座談會上感嘆:沒有焦山,就沒有我星云。
他為鎮(zhèn)江佛教協會題詞:佛教看鎮(zhèn)江。
后來江蘇佛學院焦山學院籌建以來,他十分關心,多次提出很好的建議,并被聘請為江蘇佛學院焦山學院名譽院長,并題寫了校名。(文圖/鎮(zhèn)江風情的小李探花)